青春须散场,猥琐趁少年(II)
青春须散场,猥琐趁少年
——有关穆齐尔的《学生托乐思的迷惘》(II)
埃贡·希勒1912年自画像
“世纪末的维也纳”,一个一百年前的传奇。那里,为数不多的文学明星,都是少年天才级别,和穆齐尔几乎同龄的,还有维也纳犹太纺织业大亨的儿子斯蒂芬·茨威格。我从他的《昨日的世界》里,摘下一段他回忆中学的文字:
“上课成了一种冷冰冰的学习器械,从来不依靠个人进行调节,而仅仅像一具标有“良好、及格、不及格”刻度的自动装置,以此来表示学生适应教学计划的“要求”达到了什么程度。然而,恰恰是这种索然无味、缺乏个性、对人漠不关心、兵营似的生活,无意之中使我们不胜痛苦。
我们必须学习规定的课程,而且凡是学过的东西都要考试。在八年之中没有一个教师问过我们一次,我们自己希望学些什么,更没有鼓励的意思,而这正是每个学生悄悄盼望的。”
《昨日的世界》
“兵营似的生活”,不错,那时候的维也纳男孩,越是出身好、家境好的,越得早早接受军事化管理。然而,茨威格对此的理解太浅,他至多把入学看作是故意的折磨,让他们早早明白人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。
同样的遭遇也降临到托乐思的头上,穆齐尔同样谴责了将男孩子们与外界隔绝的教育制度,可是,除了最基本的谴责,穆齐尔把托乐思的(也是他自己的)不爽提升到了“迷惘”的高度,从一种情绪拔升到了心理形而上学的层次上:困惑,不确定性,自我分裂,它在一个人的成长历程的初期,构成了一种咬啮性的存在。
年轻时的茨威格。一看就是好人家长大的好孩子
托乐思结交的几个都是坏孩子:白内贝男爵,以及赖亭,巴喜尼也不例外,只是在书中,他是一个被白内贝极端鄙视的角色,活脱脱的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”。但他们的坏,并非来自军校的限制,军校顶多只起一个激化作用;穆齐尔认为,他们的坏,来自男孩成长到那个岁数时所必经的一块危险的柔软地带,它甚至促使他这个出生于不信教家庭的孩子,时时思虑上帝的伎俩。
就像波德莱尔或华兹华斯,穆齐尔念念不忘他在那个年代,对成年人产生的种种奇怪的幻想,他会向往成年人的“天才”,等他过了这个阶段,就将他当时的心理状况看作成人世界及其种种关切的浓缩版,而不住地回到那里去挖掘。
他发觉这份天才超出了自己的掌握,可他依然去尝试,迈步向前:在《托乐思》中,我们会多次看到,托乐思一边惴惴不安,一边走上狭窄幽暗的楼梯,仿佛白内贝等人逼着他这么做似的。这楼梯先是通往妓女的屋子,后来则通往校舍顶楼满是灰尘的储藏室,他们将在那里囚禁巴喜尼,凌虐这条像女人一样柔媚的可怜虫。
这种在紧张和兴奋下走楼梯的意象,在小说中,穆齐尔还神奇地将它与数学相类比。数学,按说是最让人踏实的学问,数字从来不骗人,二加二就是等于四,然而托乐思却说:
“我们的思考不再拥有稳定、牢固、安全的基础,而是蹈越过地面上的洞洞——我们关闭了它的一个个眼眸,一度都不存在了,直到安全地抵达彼岸。”
数字也是虚构,数学是抽象思维的学问。托乐思发现,数学就像“一座桥,只是两头有桥墩,中间的底下都是空的,可我们走过去的时候毫发无损,就仿佛它是一整块地矗立在那里。”人们虚拟出来的种种数学概念,却用它们来进行完全真实的计算,并得到明确的结果。楼梯也好,桥也罢,在托乐思这里都是务必有的东西,为此他甘心不眠不休地寻找,只有它们能解决问题:如何从一头走向另一头,如何从自己,走向无声地面对他的精神的种种事物?
一战时期的戎装穆齐尔。总觉得他可以去演清宫戏
于是,穆齐尔在人们习以为常的空间里制造了陌生。没有有形的桥或楼梯,跳跃也可以,跳不过去,那么就要尝试不顾一切的意志行为。在《没有个性的人》里,穆齐尔同样有这样的洞察:人们不能一步跳到另一个人那里——总得有个途径。
这种奇特的思路促成了《托乐思》里阵发性的独特表述:托乐思总是抛出一个个想法,随即否定掉,不是这样,不是那样……不,我不知道,但我知道的是,只要不死,最终我总能抵达那里。
《没有个性的人》
托乐思明白,白内贝和赖亭也在寻找这样的途径,从而从自己通向别人,从少年通向成年。尤其是白内贝,他同他扯了一大通玄奥的印度哲学,大意是精神至高无上,肉体——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——都必须鄙视;托乐思觉得它们全无用处,然而,“这些话,如同一条没有尽头、看不到全貌的千回百转的路,在经过无限漫长的蜿蜒曲折之后,似乎突然出现在了一个明确的目标之前……”
受白内贝的启发,托乐思也陷入了玄思,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条长长的阶梯,通往云层背后出现的一个洞:他想到了数学里的学到的概念:“无穷大”,“他铆足力气往里闯得越远,视野变得越高,那闪闪发光的蓝色洞底反而向后退得越深,”不过,“你好像总有一天能够够着它,并用目光留住它。”
故事就在托乐思这种动辄茂盛的思绪中推进,犹如一个人在戏院散场时的人群里挤着走。巴喜尼被他们抓住,挨打,然后剥光衣服。动手打人的总是赖亭,一个拿破仑的崇拜者,对他来说,通向别人的途径很简单,就是暴力征服。暴力发生了,“不知是什么东西让托乐思露出了微笑”,巴喜尼在他们的威逼下,老实地照着说了一句“我是个卑贱无比的小偷。”
在这里,同性恋的因素并不重要,它只是用来增进人物的迷惘或错觉(同性恋文学的常规功能:扰乱),只要作者原意,巴喜尼完全可以换成一个女人,反正,环境和条件创造了这样施虐—受虐的机会。那么,穆齐尔是想展现灵魂的“病态”吗?当然也不是!不如这样讲,他想要展现的,是一个对事物极其敏感的灵魂,是如何形成自己的世界观的。
长大成(男)人,是一个奇怪的、不正常的过程:不是“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”,从耽于诗情画意到逐渐直面死亡,也不是像茨威格所表现的那样,是在一个波谲云诡的政治环境里,从无忧无虑、自由自在到自由渐受侵蚀,内心充满焦虑……
这几种成长都是相对容易写的。而穆齐尔的了不起,就在于避开阳关大道,搜寻一条冷僻的小径,他描写的成长,处在现实与幻想的来回碰撞之下。
从小说一开始,托乐思就是一个一再从稳定状态下移开去的人,是一个惯于否定的人:他无法避开窗户的诱惑,总觉得“另一边”有什么东西,如书中所写,“他只能短暂地集中注意力在一样事情上,片刻后就会感到孤独和被遗弃。”他曾同一个小亲王结友,后来却突然破裂,因为男性的自我意识萌发了,纯洁的、理想状态下的友谊就消失了。还有,对自己那个声誉井然的家庭,他心存一种螺旋上升的痛苦感受,当阴暗的罪感进入到他的意识里,当“性的初困扰”发生,他那位让人尊敬的母亲就无法摆脱与妓女波热娜的对照和对话了。
女人,既是母亲,又是婊子,这一双重认知在托乐思的大脑里萌芽了;同样的,施害者白内贝,受害者巴喜尼,都是那么的难以捉摸,具有双重性甚至多重性。
穆齐尔笔下的这些人物,没有一个是固着不变的,都像他们折磨巴喜尼的储藏室里的灯光,托乐思觉得那光在地板上流淌,“光线一点点地渗入那些横梁的缝隙中,最后窒息在一片灰尘遍布的、肮脏的昏暗里。”……而这个储藏室就如同性的世界,它恐怖,又让人兴奋无比。
当然,数学也一样。数学老师提示托乐思去读康德哲学,托乐思想起他父亲书柜里的康德,“你并不乐意接近它,而只愿意尊奉它,因为你很高兴,由于有这神灵的存在,你再也无须去为某些事情劳心费神了。”
穆齐尔的笔下,到处是这种对事物的不稳定性的意识,是推敲“掌握事物”这一行为的疑点。他那片刻的注意力,不断地剥夺旧目标,迫使他去选择一个新的目标,这种不断流动的特征也吻合了萨特《恶心》里洛根丹的感知:酒吧间里的一个男人,老板娘的表亲,洛根丹看着他身上穿的蓝衬衣,觉得那衬衣下面的背带,在还没有能够成为紫色的时候,就淹没在了蓝色里。
萨特
被禁锢在学校里的托乐思,缺席于那激动人心的狂暴的外在世界,然而,学校的高墙又保护了他,因为狂暴和冒险,在外在世界里是被禁止的,反倒是学校,给他划出了一个可以肆意妄为的区域。在茨威格这里,学校枯燥、机械、冷漠,唯一的正面效果就是促使他爱上了诗歌,然而穆齐尔要深刻太多了,在他这里,学校让人意识到自由和禁锢,循规蹈矩与狂野的逾矩,剥夺与获取,这一对对相反的范畴是如何不可分割的。
学校经验孵化了男孩的意识,让它扩展,充盈,于是V.S.普里切特恰如其分地评价穆齐尔说:他真正的主题,不是“意识流”,而是意识本身,“是意识的建构,意识在头脑中建造、形成风格并拆毁的整个过程。”
“我身上所有的恶,都是善良人的一部分。我要创造它们!”——穆齐尔在他的一则日记中写道。《学生托乐思的迷惘》最好的诠释了这句神秘之语。我们看到,托乐思处在三种力量的拉扯之间:首先是白内贝,他信奉了一种神秘主义的生命观,他号称,自己把智力全部用于焕发灵魂,这一模糊不清的东西;然后是赖亭,他信奉不择手段的、无情的行动;此外就是巴喜尼,他代表了虚弱和性倒错所具有的引诱性的力量。
三种力量似乎都是恶的,可这恶又含有善,甚至智慧的一面,而对它们的体认,又使得恶都成为托乐思身上的一部分。他可以主宰和虐待巴喜尼,有时用赖亭那种纯身体的方式,有时则用上更加残忍的、白内贝式的精神摧残的方式。更妙的是,他自己身上巴喜尼的一面,让他沦为高年级学生虐待的对象,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。(to be continued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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首发 -《经济观察报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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